十几年来，高雄人梁敬哲从中国台湾辗转来到大陆，又到澳门进入赌博业。澳门博彩遭打击后，他跟着老板去了越南，亏损数千万。2015年，他们把公司开到了柬埔寨西哈努克港。没想到，接下来5年，梁敬哲见证了一场疯狂的“造城泡沫”运动。

西港的中国人有台湾人，但主要是大陆人，而过去几年，西港经济繁荣的支柱又是黑色的网络赌博（“网投”，也称“杀猪盘”）。在这个多国资本争食夺利的江湖里，台湾人的优势并不明显。日盈利上千万的“网投”，是“80后”“90后”的游戏。梁敬哲的老板年纪偏大，只想做正经的赌博，没想到，处处失利。

他们花钱费时开发正规网赌系统，却不知大量的“网投”公司已经在批量复制现成的诈骗程序。他们花费巨资找关系想买赌博牌照，不料钱打了水漂。大陆人疯狂涌入买地租地盖楼，地价、物价疯涨，他们束手无策。柬埔寨人贪腐、收小费，但不办事，他们为此丧气骂娘。

西港一处停工工地外墙贴满广告，地产、医院、钻井、广告、妇科、外卖，可见商机繁荣。摄影 陈龙

在西港，他们逐渐收尾。当“网投”涌入、大陆人疯狂投资之时，他们已陆续撤往菲律宾、缅甸。
梁敬哲似乎“看透炎凉”，对西港有很多批评意见。2019年11月，西港30度气温的中午，我和他在一片大片倒闭、几乎找不到饮料店的餐饮消费区聊天。他说西港“贪官横行”，又说腐败、畸形经济导致生意做不下去，他也不愿意在酒店见面，因为“在西港，我不敢相信任何一个陌生人。不是我一个人这样想，是这里的规矩如此”。
以下是他的口述：澳门、越南的赌场时代我们台湾人来柬埔寨最早了，待得最久，三十年了。但是现在，我们在西港的生意已经基本清退了。为什么？这边政策不稳定，坑爹的事情太多，骗来骗去，没法做下去。
他们这个老大（洪森），想怎么改命令就怎么改。“8·18”那天，他好像突然睡醒了，就扔出个“禁赌令”。全部的人都吓傻了！你知道吗？那天南海（酒店）抓了一次，中国城抓了一次，整个西港就发生“地震”，机场满是人群，大逃亡一样……
西港的繁荣与否，跟“网投”有关，其它实体行业都是依附在这上面的。其实也没有都逃光，还大有人在。小的网投公司还在，实力没那么强，跑不了。你知道他们搬一次家要损失多少钱吗？30万-50万美金。有钱的才直接跑掉。对中国人收小费，是普遍的“明规则”西港基础设施落后，资源匮乏，缺水缺电，动不动就停水停电，运营成本也高。我们当时的小公司，每个月光电费就要5000美金。所以这里根本没法经营。
西港什么都贵。同样的餐馆，柬埔寨人要400瑞尔，我要4美金（1美元=4038瑞尔）。坐车都是5美元起步，凭什么？疯了。
西港繁荣的资金是虚拟的，金融是随时外流的，因之而兴的房地产是脆弱的。

柬埔寨对外国人，尤其对中国人收小费，是普遍的“明规则”。大到政府机构权限的买地、买牌照、办理商务，小到警察权限的刑事案、办证、公路开车，每一道程序都有若干只手伸出来，收取美金或人民币。你要办事，不仅要给接洽人小费，还要预留大头送给他的上司。
中国人开发中的建筑，往往成为当地人休闲玩乐的“栖息地”。这是柬埔寨孩子。摄影 陈龙永续寒冬柬埔寨的赌博里，不是所有的赌盘都在诈骗。真人博彩，先发牌，再下注，很难作假；但“杀猪盘”本身是虚假的动画程序，还是先投注再发牌，操控起来就容易。很简单的道理，大多数人也都懂，可为什么还被骗？你不知道他什么心态。赌输了几十万的人，都像傻蛋一样。
但这里不是可以让你长久赚钱的地方，很多人都抱着“打带跑”的心态。既然只是挣快钱，混几年就要跑，我“网投”公司干吗花那几十万去买牌照？所以，为什么西港的租车行很发达？一辆3万美金的车，老板们为什么愿意每月出1000美金的价格租？因为随时准备跑啊。
你们（大陆人）太聪明了，什么赌博都研究出一套胜过庄家的那种模板。百家乐赌法中，大陆赌客会不断加码，从1块加到7块，大概15把左右，他就能把本金赢回来。百家乐是所有赌场都有的赌法，可以退水，有的赌客就两边押。赌客通过不同的IP投注，例如一个人在柬埔寨，一个人在菲律宾，两人合作去打网站，他庄闲都押，然后主要赚抽水。
但正规的赌盘，也会有“翻盘”危险，成本也高，就像我们当初在澳门时那样。
劣币驱逐良币，让正规赌场逐渐变得没有生意。他搞诈骗，稳赚；我们反而没他稳定。反正“网投”越来越疯狂。2019年6月以后，整个西港，几乎所有的行业都在诈骗。
西港老城区的中餐馆，大多已停业。摄影 陈龙
其实“网投”那些人心理压力也很大。很简单，大部分为什么来这里“种菠菜”？他如果在国内挣到5000，他为什么会来骗人？他又不是老板，要是老板都招不到员工，这个产业不就结束了吗？他也是为了挣口盒饭吃。其实老板也是讲实话的，骗他们过来的是中介。而人家网投公司也是有成本的，机票、每个月吃住，所以才有扣押护照的问题……万事都是一环扣一环的。
骗人，心里是有罪过的。所以“网投”那些人赚了钱就出去喝酒。我经常听到那些人晚上吵架，好像失控了，两边对着干。每天坐12个小时，他们要发泄啊。
还有一个你们大陆人太聪明的事情，是“转让费”。本来一个店面空着，里面还有生财器具，我想要就花500，卖就卖，不卖拉倒。本来费用只有租金和押金，但大陆人来了，搞了个额外的转让费。后来柬埔寨人也学会了，都要转让费。
但是没人会想到后来这么可怕，大家都幻想着西港还有得赚。2019年年初，有报纸说，全年还要有600栋新的大楼崛起。那时候的消息全是“利多”，说还有几十万中国人要进来。好吓人的。
“8·18”打击“网投”行动的那天，我在台湾老家。听到消息，我跟朋友说，“完了，西港要完了。”朋友反驳我，“你神经病，怎么可能？这里有这么多人……”可是持续两个多月的逮捕，就跟雪崩一样。
其实没抓多少人，主要是恐慌心理。举个例子，打击行动中，博彩业资格最老的利鑫集团，也受到惊吓，大公司一跑，这一片的“网投”都开始跑。然后那一夜，突然这一片的“网投”人员全部不见了，都是被吓走的。
但我老板早已撤出西港。以前我们在西港每月支出二三十万美金，到了菲律宾，成本更高。我们家的员工高贵啊，很奇葩，难养。嫌这里环境差，员工天天嚷嚷，老板受不了，就搬走了。但我老板花得起。2018年3月，正是西港“网投”公司风起云涌的时候，老板把公司撤往菲律宾著名的赌城马卡蒂，挂靠在一家有牌照的大楼里。
到菲律宾后，老板念念不忘的那个网赌系统框架终于开发完成。我还留在西港，守着最后一片赌场。营销部来人了，我去帮他们找公司推销新系统。
2019年的动荡，给西港造成了重创，我认为这是必然趋势。房价炒这么高，凭良心问你，几百、上千、一万美金的酒店，谁住得起？中国柬埔寨合作，支持的是西港经济特区，是正规行业，不是你“菠菜”！
所以我说，这是永续寒冬。他早跑他没事，不跑命都没了。